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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澍跟着洪承畴在洪府的门口下了车,迎着晌午的太阳看了看高高台基之上的广亮大门,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自然比不上五间三启琉璃覆顶的王府大门,莅临这等寒舍真是让白公子屈尊了。”洪承畴眼见着白澍的动作,也眯眼看了一眼自家的大门说道。
“洪大人这若算是寒舍,那我那白府只能算是草棚了。”白澍笑笑,收敛了自己的一时情绪,回头跟洪承畴打太极道,“不过广厦也好、草棚也罢,总好过寄人篱下不是?”
洪承畴看了白澍一眼未去深究他的言外之意,抬手示意了一下便带着白澍进了洪府大门,穿过抄手游廊、路过花厅到达了韩沐伯所在的别院。
白澍跟坐在屋内圆桌前的苏太医行了个晚辈礼后快行两步走到韩沐伯床前,耳听见动静的韩沐伯睁开眼,嘴角微扬的说道,“你来了。”
“你怎么样?”白澍微微抬手凌空描摹了一下韩沐伯的眉骨,低声问道。不消五日,在这几年白澍精心调养下,韩沐伯脸上好不容易有点的肉感全然不见。不得不说,韩沐伯的骨相是极好的——头骨、脸骨的线条清晰顺畅,又比一般人更为立体,白澍第一次远远看到一身戎装的韩沐伯侧脸时,脑海中只有【面如刀削】四个字……可这样的骨相瘦起来却也是格外明显的。
“还可以。”韩沐伯的眼睛跟着白澍的手指转动一圈,眼看它落在了自己放在床边的手腕处,才把目光移回到了白澍脸上说道,“认真履行你的嘱咐,努力的好好活着。”
“是吗?”白澍凝神为韩沐伯把脉后无奈的苦笑道,“你的脉象可不是这么说的。”
“可是,”韩沐伯看向白澍的目光划过不知何时已站在白澍身后不远处的洪承畴和苏太医说道,“苏太医跟我已经很努力了。”
白澍没再多言,伸手拉好韩沐伯的袖管,将他的手放入被中。
“老夫惭愧。”苏太医的表情倒是轻松了不少,将早已准备好的脉案和诊疗记录递给了白澍说道,“韩公子的情况着实棘手,这三天,过的不易啊。”
“这三天多亏了苏太医了。”白澍低头双手接过苏太医递过的文案说道,“若非又您在,恐怕那几轮试药就凶险了。”
苏太医看了看一直面无表情站在自己身旁却不置一言的洪承畴,开始跟白澍细细交代韩沐伯这几日的情况。
第二日宵禁解除城门一开,便有苏家的车队浩浩荡荡的从南门出了城,在途径送客的茶寮时,苏太医看了一眼坐在其中眼熟的白衣男子便带着几个随从侍卫下了车,嘱咐家人先行。
“白公子该不是恰巧一大清早来这茶寮用早点吧。”苏太医走到被自家随从隔开的相对独立的桌前,看着桌上的几样热气腾腾的茶点说道。
“晚辈是特意前来送行的。”白澍略略起身,行礼请苏太医入座说道,“苏前辈归乡南下,这个茶寮是必经之路,所以晚辈也是一早出城等在这里,不过早了车队盘查的时间。”
苏太医见白澍如此坦诚也只得入座,他辞官准备归乡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但今天离京的事却昨日才定,匆匆收拾了些重要的东西随身,其他京中大部分财产物业也只是托付可靠的人处理。
“你怎么知我是今日离京?”苏太医看着白澍递上的热茶并未伸手去接,而是开口问道。
“晚辈也是经人提醒。”白澍不在意笑笑,将茶杯放到苏太医手边说道,“会诊交代脉案本不需要那么事无巨细,除非再没机会向您请教了。”
“那位韩公子果然是个灵犀的人。”苏太医低头笑笑,那起茶杯轻啜一口说道。
“所以今日晚辈更是受韩公子所托特来向您致谢的。”白澍以茶代酒举起茶杯向苏太医示意道,“多谢您这几日尽力保他一命。”
苏太医顿了顿,默默地手腕一翻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茶杯落在桌上时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与不远处马蹄踏过积雪的声音交相辉映。
“此去南下也是冰雪未融,路上难走地很。”白澍顺着苏太医的目光看了一眼行动缓慢的车队开口道,“怎么这么急着离京,据说今年的上元节热闹非凡。”
“热闹?”苏太医伸手虚扶了一下白澍为自己添茶的杯子,轻嗤道,“这十几年京城里什么热闹没见过,还是趁着现在能算是衣锦还乡的时候尽快走吧,不然万一变了天可就想走也走不了了。”
“您的意思是……”白澍把茶壶放回桌面,抬眼看着苏太医问道。苏太医两天前还是太医院现存的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他的病人大都非富即贵;另外苏太医在京中经营多年,产业、门徒即为可观,消息渠道自然灵通。而他刚刚说道的【变天】配合当下的局势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会这么快吗?”
“白公子。”苏太医看着眼前心思百转千回的人郑重开口说道,“老夫倚老卖老开口劝你一句,那位韩公子的事,你还是不要过于执着了。”
白澍望着苏太医一时拿不准他话中的真正用意,只是嘴唇动了动却未作声。
“他的身体状况这几日老夫也是看的清楚,医者的医术是治病救人,却不是用来逆天续命的,这跟阎罗抢人的事又是何必呢?”苏太医看着白澍不为所动的模样摇摇头继续说道,“更何况,这个韩公子来历不简单,从先豫亲王、先睿亲王,到现在的圣母皇太后和洪大人,他招惹的人也都不简单,在他身边一旦有任何差池都是要命的……”
“我知道。”白澍心中松了口气,默默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茶杯低声说道。
“知道你还这般执拗?”苏太医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直很是看重的晚辈着实是十万分的惋惜,叹了口气后尝试的问道,“反正你今日也已经出城了,不如直接跟我一起南下吧。”
白澍抬头看着京城的方向轻笑着点了一下头,转眼望着苏太医坚定的说道,“多谢前辈美意。”
“呵,我早该明白。”苏太医看了白澍半响后轻笑一声说道,“你们白家的人真真都一个模样。”说罢,苏太医站起身来,环顾一圈茶寮周遭的环境感慨道,“说来也奇怪,无论这世道怎么个翻天覆地,这里的景色却是十几年如一日啊。”
“草木最是无情,每年春天它们只管生长发芽,然后在夏天拼命成长。”白澍也站了起来,看着这个见证着自己无数次送别的景色说道,“等到秋天落叶归根,又在冬天积聚能量……它门只管自己的一岁一枯荣,又何曾在乎过世间风云的变幻。”
“我曾在这里送别过很多人。”苏太医回身看向白澍缓缓说道,“十五年前,你父亲执意带人南下去山东救灾时,我在这里跟他说【前路凶险,慎往】,他就是你刚刚那般的轻笑着点头,仍是去了;七年前,你祖父散尽家产带子弟南下时,我在这里跟他说【局势叵测,慎行】,他也是那样的轻笑着点头,还是离开了;而今天,你还是这样……”
“原来……已经十五年了。”白澍眼珠微转,将眼神放空跟着感叹道。
苏太医看着白澍的神色无奈的摇摇头说道“算了,我也知道劝不了你了,不过我留了一份东西在韩公子那里,就当是临别的礼物吧。”
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的韩沐伯在阳光的沐浴中慢慢的醒来,萦绕着胸口数日的钝闷感终于减轻了不少,便在白笑的帮助下仰坐了起来,看着窗前的火棘和窗外落雪的柿子树相互映照,竟让原本该萧瑟暗淡的冬季庭院鲜活了起来。
“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洪承畴一进屋便看到了已经能坐起来的韩沐伯,虽然脸色仍是煞白,但较之前几日气色已大为好转了。
韩沐伯转头看着一身常服的洪承畴,目光微动便看到了洪承畴身后小斯抱着的插了一支腊梅的花瓶。
“今日看到这支腊梅开的不错,想着你该会喜欢。”洪承畴自然知晓韩沐伯的目光所在,径直走到圆桌前坐下笑笑说道,说罢挥挥手,示意小厮将腊梅花瓶放到了韩沐伯床尾的案几上方便他观赏。
“有劳大人费心了。”韩沐伯面对这个对自己影响至深又了解至深的长辈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应付,“这难得的休沐日,为了一支腊梅还要起的这般清早。”
“赏花这等乐事自是值得。”洪承畴对韩沐伯的言下之意只当不解,悠闲的看着仆人们奉好茶抬手让他们都退去了。“记得你俩早年间喜欢以花入酒,桂子梅花都是首选,我书斋前恰有几株梅花,有些年头了,每年花开的都不错,今年正好摘些来给你入酒。”
韩沐伯愣了一下,璇而自嘲的笑了一下,【醉花阴】这个由头,前不久还被白澍拿着用在肖战身上,这才不过几个月,就又被洪承畴用到了自己身上。
“多谢大人美意。”韩沐伯收整心情不卑不亢的说道,“只是不知到时候沐伯是否能有精力再去酿酒。”
“这有何妨,大可请肖将军过来帮忙嘛。”洪承畴端起茶盏,撇着尚在上下沉浮的茶叶说道,“想必他定是乐意的。”
韩沐伯眼色一暗,不由皱了皱眉头——恐怕肖战才是洪承畴此行的真正用意。
“肖将军……”韩沐伯听到了自己声音中难以遏制的百感交集,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肖将军倒是有好些年不曾见了,他可还……一切安好?。”
“他还需要你挂念担心?”洪承畴抬眼看了一眼韩沐伯,话上反嘲着神色却柔和了许多,“他自然是好的。昨日陛下亲自在上元节宴饮重臣的名单上加了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韩沐伯没做反应,对于顺治帝这一举动却是不难理解的:当年多尔衮任命刚刚降清的肖战为先锋五日内疾驰千里调兵山海关,帮助清军占的先机大败李自成,以军功立威;后又北上迎幼帝入关、南下攻破江阴,一路走来战功赫赫,在军中颇有威望。其次,肖战最初虽由多尔衮启用,但他跟多铎像小孩子一样的斗气多年,虽然多尔衮并未因此难为他、甚至还暗中回护过他不少次,但在旁人看来他跟多尔衮一脉历来不算亲近。现在顺治小皇帝要为亲政做准备,自然是要拉拢肖战这般人物。
“这是他应得的。”韩沐伯百般心思话做一句,平淡的说道。
“这的确是他应得的。”洪承畴目光不转的看着韩沐伯说道,“但你原本可以跟他一起站在那高处的。”
“大人说笑了。”韩沐伯自嘲的笑了一下转头与洪承畴对视着说道,“就沐伯眼下这副光景,降了又有什么作用和意义呢?说实话,我真想不通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的留着我。”
“上位者的心思尤其是我等能揣测的。”洪承畴避重就轻地含糊着,转而郑重地的问道,“既然降与不降都没有什么作用和意义了,为何不降?”
“我的兄弟们还在最前线不屈的斗争,我怎么会降。”韩沐伯轻笑一声,用最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
“你的兄弟。”洪承畴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眼反问道,“伍嘉成、谷嘉诚是你的兄弟,那肖战呢,他才是你【勿失勿忘】的生死搭档啊,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他站到另一边?”
“勿失勿忘……”韩沐伯低头轻声念叨着这四个好久没被人提起的字,遏制住自己想去抓胸口玉牌的动作,抬眼望向洪承畴说道,“可是八年前我就弄丢了他,如何勿失勿忘?”
“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执迷不悟,现在的局势难道还不够清楚吗。”洪承畴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韩沐伯的床前说道,“永历手中无权一路西迁,被他们大西军牢牢掌控:孙可望一心挟天子以令诸侯,李定国虽有心却独木难支,其它将领更是醉心拥兵自固,这般情形跟当年清军兵临南京城下是何其相似!”说话间洪承畴随手拿起韩沐伯床边的脉枕和针石包相向放在他的被褥上继续说道,“在浙东以监国自称的鲁王直接流亡海上,被郑彩挟持退守厦门,东南沿海的主要力量也都不听他调遣,现在趁着清军主力回京的时机他们在东南的小打小闹不过是为郑成功的势力扩张做嫁衣。你觉得就这样的局势下,你们还能做些什么?”
“所以现在即使你们主力北归,也不担心他们做大。”韩沐伯盯着自己身上相向而置的脉枕和针石包低声说道,“对内他们政权内各自为政,对外他们还有绕不过去的正统之争。只要稍加利用,足够消匿睿亲王暴毙给清廷带来的影响了。”韩沐伯抬头看着洪承畴苦笑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好策略。”
“我早就说过,你是我最看好的一个。”洪承畴没有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知世故而不肯世故,你们又何苦非要这么执着的把自己的一生过成一场悲剧呢,就做当年耀眼的少年不好吗?”
韩沐伯闭上眼努力忽视着洪承畴的蛊惑的劝说,可耳朵里却一字一句听的真切:“当年的嘉成兄弟,在京中校武场惊艳亮相,一蓝一红、一刀一枪,背靠背而立,激荡了多少人心,引得全程皇亲贵胄纷纷打听是谁家少年郎;当年的赵磊一身白衣,在数十大儒面前长身而立侃侃而谈,是怎样一副公子如玉的模样啊;当年的郭子凡一身劲装,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何等的英姿勃发、少年豪杰啊。可他们现在呢?”
洪承畴没有在意韩沐伯明显抗拒不想听的表现,坐会床头矮凳,身体前倾俯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也好久不知道他们具体情况何如了吧,正如他们其实也不知道你在这是怎么竭力维持的吧。但你心里一定清楚也想象得到不是吗。”
韩沐伯将不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以换得自己最后的神智清明,一个熟知自己说有弱点、道行又在自己之上的敌人才是最难对付的——所以当年韩沐伯一点都不诧异多铎夸张的形容【洪大人可是只说了一句话就劝降了肖战】,正如他甚至相信,只要时机和条件允许,洪承畴可以劝降他们所有人……而现在韩沐伯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中默默跟白澍道了个歉后,再次忍不住把从洪承畴进来之后他胸口淤积的沉闷通过血吐了出来。
“来人。”洪承畴面对此陡生的变故也是始料不及的,一边高声叫人,一边拿出韩沐伯放在被下的手腕,看了一眼已经血肉模糊的掌心,皱着眉头感受着错落几近微不可查脉搏。
“白澍呢?”洪承畴看着跟着自己亲随冲进来的白笑熟练的把韩沐伯摆置侧躺的位置,一边扶正他的头以防他被血呛到,一边有点无措的不知该如何把昨天白澍留下的药丸喂给韩沐伯,有点不满的说道。
“白公子昨日宵禁前就回府了,今日还未曾过来。”洪承畴的亲随在他身后低声说道。
洪承畴这才想起昨天自己以【官员私下不宜交往过密,不敢妄请白太医留宿】为由让白澍离开了,今天既是休沐日又未得主人邀请,白澍自然不会出现。
“那还不赶快去请白公子过来!”洪承畴看着眼前的情形只能自己憋火的说道。
PS:终于的终于,烟雨回来了~~~~韩沐伯,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