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趁年华

谷嘉诚一回到房间就看到了坐在桌前自我纠结的伍嘉成，至于【纠结】这个情绪该如何形象化，伍嘉成不停敲在桌上的十根细长的手指做了很好的诠释。

“嘉成。”谷嘉诚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伍嘉成上下舞动不停的手指，发现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便开口提醒道。

“老谷，你回来了。”被谷嘉诚的声音唤回神的伍嘉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手招呼谷嘉诚坐到自己身旁。“沐伯来信了。”

“哦。”谷嘉诚一如既往的简洁，顿了一下还是掩盖不住担忧的追问道“磊哥怎么样，乱军入宫的时候没受伤吧。”

“磊哥没事，就是被困了大半天，沐伯半夜入宫去把他接回来的。”伍嘉成刻意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跟小太子一起。”

“什么？”谷嘉诚难得的表情与言语一致的表达出了惊讶。

“沐伯入宫时一起接回了太子，现在太子跟沐伯他们在一起。”伍嘉成捡着韩沐伯信上最重要讯息说着，“老谷，你说现在太子安然无恙，若是他肯南下，这边的混乱局面就能消停了吧。”

谷嘉诚皱着眉头接过韩沐伯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尤其是仔细看了两遍赵磊复述的当时乾清殿上的情况，更是在【周皇后曾婉劝崇祯帝‘我家在南中还有一处家居’而崇祯帝并不予理会】之事上目光停顿良久。

“若是太子肯南下定是能打破现在南京附近的局面。”谷嘉诚忧虑更深的说道，“但至于是变好还是变坏却是难说了。”

“可那才是最无可诘责、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伍嘉成由着愤愤之情发了个牢骚，心里却也明白就现在南京的局面，若是太子真的来了，真不知该是喜是忧了。

当日崇祯帝的死讯一传到南京，便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方面是是惶恐和仇恨、更多一方面却是围绕【国不可一日无君】展开的朝堂争论。

明朝一朝在开国时便由朱元璋确立过明确的皇位继任制度：首立嫡长子、无嫡子立长子、无子立兄弟、无兄弟论血亲。当时皇帝殉国，太子和皇子们随着京城沦陷也都不知所踪，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当立近在淮安的福王为帝。

可历经崇祯一朝对东林党的扶植，现在南京六部中大部分也是东林党人。东林党人还是对当年与万历帝抗衡二十年只为阻止立老福王为太子之事历历在目，坚决反对立福王为帝，并找出了另一皇亲宗室，一致建议立潞王为帝。而此时南京六部中唯一一个有实权的兵部尚书史可法，不仅没有快刀斩乱麻的拥护国策或是力挺东林党，反而和稀泥的又提出要立一个不知血亲排到哪里去的桂王为帝。

文人们真枪实弹的上战场是没什么本事，可在朝堂是动动嘴皮子挥挥笔杆子还是厉害的很。而一帮子政见不合的文人凑在一起用骂人不吐脏字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争斗起来也是弄得一个南京临时小朝廷乌烟瘴气。

“其实我现在也说不清是希望太子南下还是不希望嘉嘉南下了。”伍嘉成虽然只是在去年回京述职时由于赵磊的缘故跟微服出宫的太子相处过一下午，却对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印象良好，想到那样一个眼神清澈的少年若是一旦南下就要卷到着大人都不堪直视的党派之争中也是不禁一阵唏嘘。默默感慨一番的伍嘉成还是伸手握住了谷嘉诚的手腕，一脸认真地说道，“若是太子欲南下行中兴之事，我们自是愿意追随；可若是他只愿做焉栩嘉，我们也定要护他一世周全。”

“沐伯的意思也是如此。”谷嘉诚意带安抚的拍了拍伍嘉成的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究竟要不要南下还是要看太子的意愿。我们这边万般准备好方是要事。”

伍嘉成也只能点点头，将手中的信翻来倒去，心下郁结的并不想多言。

“宾宾哥，嘉嘉没什么大碍了吧。”自从那日起宾俊杰每隔两三日便来为焉栩嘉诊疗一次，郭子凡和赵磊也就自然而然的跟他也熟悉了起来，这日两人眼看宾俊杰已经开始慢慢收拾药箱了，便凑上前来问道。

“没事了，这几日嘉嘉恢复的很好，晚上的安神香也可以撤了。”宾俊杰好心情的看着不论是精神状态还是身体状况都好转了很多的焉栩嘉，语气中也带了几分轻快。接着又嘱咐焉栩嘉道，“现在天气也好些了，多跟着子凡活动活动，别老闷在屋子里。”

“嗯。”虽然眉间还有挥不去的哀伤，焉栩嘉已明显开朗了好些，也努力的冲宾俊杰笑了一下道，“这几天麻烦宾宾哥为我跑来跑去了。”

“说的哪里的话。”宾俊杰一边收拾自己药箱一边温和的说道，“你叫我一声哥，我这为你跑来跑去就是应该的了。”

焉栩嘉看了一下面前或坐或立的宾俊杰、郭子凡、赵磊三人脸上毫不作伪的对自己的关切之情，不由心下一暖，也便整了一下衣服，作势下床这就要跟着三人去院子里活动一下。

“宾宾哥，刚刚沐伯哥交代了。”赵磊伸手拦了一下收拾好药箱意欲告辞的宾俊杰。“现在外面有点乱，你现在这休息一下吧，他一会回来后再亲自送你回去。”

宾俊杰想了一下今早出门时所见的文武众臣排队向李自成投诚的【闹剧】不由摇了摇头，顾及到焉栩嘉的情绪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顺势放下本已拎起的药箱说道“正好今天起得有点早，现在也有点乏了，我就在这歇会，正好也沾染点你们的少年活泼之气。”

郭子凡跟在宾俊杰身后一起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看着赵磊陪着焉栩嘉在院子里绕圈活动。

“宾宾哥，你跟白公子和沐伯哥之前便认得吗，他们很熟吗？”郭子凡无聊的看了一会绕圈的磊嘉二人，便侧着头，用右手撑在石桌上带有几分探究的问向宾俊杰。其实也无怪乎郭子凡八卦，而是年前谷嘉诚、伍嘉成、郭子凡和赵磊四人凑在一起竟也没研究出个什么来，便更是好奇韩沐伯和白澍的交情了。

一直暗中注意着这边状况的赵磊当然也听到了郭子凡的问题，不由感觉有点不妥，怎么说白公子已经下好聘礼的未过门的妻子也是宾俊杰嫡亲的妹子，就这样直白的去问……真的好吗？赵磊转头看了一眼明显跟郭子凡一样好奇的焉栩嘉，决定遵从自己内心也难以遏制的八卦之心，慢慢的向郭子凡和宾俊杰坐着的石桌踱步过去。

“若说是知道这个人呢，大约是八、九年前的事了。”宾俊杰出乎意料的毫不在意的回答到，同时也毫不避讳的提及那趟让他饱受如今病痛折磨的赈灾之行。“一开始韩将军只是在暗中帮我们，后来澍先有所察觉，就将计就计的诈出了韩啸的实话。”宾俊杰虽然早知韩啸殉国之事，但想起白澍此次嘱托自己也要一起留意郭子凡的状态的事，便一边故意装作无意的提到了韩啸的名字，一边留意观察着郭子凡。

就这样措不及防的又听到了韩啸的名字，郭子凡也是一怔，眉头微蹙带出几分伤怀的情绪，却也只放任自己感怀了片刻，便咬咬下嘴唇恢复了常态。

看着郭子凡的反应，宾俊杰赞许的微微点了一下头继续开口讲道，“不过韩将军一直也没露面，就到最后跟我交接药材时才见了第一面。”

“然后呢？”从来没听过这段故事的焉栩嘉也默默的坐到了宾俊杰身边，一听他停顿便开口催问道。

“然后，韩将军就领了军令回去了。”宾俊杰回想了当年跟韩沐伯唯一一次短暂的见面，觉得并没有什么遗漏。“留下韩啸在疫区帮我们赈灾。在后来赈灾结束后，韩啸也就回去了。”

“就这样？”郭子凡和赵磊有点诧异作为事件亲身经历者之一的宾俊杰讲的内容竟然也没比一向惜字如金的谷嘉诚讲的丰富什么。

“那再之后呢？”郭子凡有些不甘的追问道。

“再之后我就一直多在府中，极少出门，也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宾俊杰也爱莫能助的看着眼前的三个好奇的少年。

“那宾宾哥你是怎么知道那件披风的呢？”赵磊斟酌再三还是开口问道。

“那金丝软甲算得上是难得的宝物，原本是写在十年前白府的聘礼单子上的，当年我还好奇的问过它究竟宝贝在哪里，所以特别有印象。”宾俊杰提起此事的毫不在意倒让刚刚一直为此事惴惴不安的郭子凡和赵磊略感奇怪。“可去年白府新的聘礼单子上却是拿掉这个金丝软甲换成了两株丈余高的南海珊瑚。所以我也特别好奇那金丝软甲究竟哪里去了。”

“那…那现在那金丝软甲被穿在了沐伯哥身上，你会不会多虑什么啊。”焉栩嘉看着对面的赵磊和郭子凡互使了半天眼色，便开口替他们问道。

“多虑什么？”宾俊杰笑的一脸坦然的反问道，“宝剑配英雄，那金丝软甲穿在为国征战的韩将军身上自是再合适不过了。”说到此处，宾俊杰不由转头调侃郭子凡道，“有那件软甲护身，基本血肉之躯能挡住的刀剑，它都能挡住；若是它也没用了，合身挡在前也是没用了的，以后也不要轻易干什么飞扑过去挡箭的事了。”

“哇哦，这么厉害。”郭子凡听到宾俊杰提及旧事也是面上一赧，却也由衷的感慨了一句。

“我知道你们以为我会多虑什么，但那是因为你们不清楚澍是一个什么的人。”宾俊杰看着欲言又止的赵磊说道，“他是一个心甘情愿被责任和义务束缚着的人，所以从未来大舅哥的身份出发，我一点都不会担忧。”

“那从朋友的身份出发呢？”赵磊明确的抓住了宾俊杰话中的另一个可能。

“从朋友的身份出发更不会担忧了。”宾俊杰耐心的解释道，“因为韩将军也是一个心甘情愿被责任和义务束缚着的人，他们完全不会对彼此想做的事、要尽的义务有所干扰的。”

“怎么都在院子里？”韩沐伯和白澍从外面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在院中石桌前环坐沉默的四个人，不由开口询问道。

“在等你们回来啊。”郭子凡第一个反应过来，站起来走到韩沐伯身边问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不是很好。”韩沐伯摸了摸今天早晨才收到的春春掌门和嘉成兄弟分别寄回的消息，也走到石桌前，坐在了焉栩嘉身旁问道，“嘉嘉，现在京中局面很不好，我们会尽快安排你离京，至于离京后是南下还是去哪里你这两日先考虑一下再告诉我好吗？”

“现在南京那边情况如何？”焉栩嘉并不立即回答，反而追问韩沐伯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这都半个月了，那边该不会还没争出来该拥立谁为帝吧”

韩沐伯看着眼前不到十五岁的太子神情木然的说出以上那番话不由心疼，也只得婉转的总结了一下嘉成兄弟信上说明的情况，“现在还尚未有定论。”

焉栩嘉单手撑头思索了一下，现在南京那边轮血统继承，当首推福王，可鉴于从天启朝时便于福王一系结下深仇大恨的东林党依然占据朝堂大半江山，定不会让福王顺利登基。不用想也能猜到那帮子文人定是开始携私内讧了，联想到前朝种种匪夷所思的【悬案】，即使自己以太子身份南下了，对南京小朝廷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反而会引起新一轮的争斗。

“我从此愿为焉栩嘉，不愿南下。”想到此焉栩嘉不由惨然一下，却万分认真的回答道韩沐伯的第一个问题。

“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不必急着确定。”虽然早已料到焉栩嘉可能会有此等选择，韩沐伯仍劝了一句。

“既然父皇当日为我们换上民间衣服，不欲让我们以皇室子弟的身份殉国。”焉栩嘉坚定的摇了摇头，“那我也想随心所欲一次，做个叫焉栩嘉的平民百姓。我不会忘记父母之仇、也不会忘记光复明室，但我想以焉栩嘉的身份而不是亡国太子的身份来做这些。”

“那你可有想去的地方？”韩沐伯见焉栩嘉主意已定，也不再多劝，只是进一步的问道。

“我可以跟磊哥和子凡一般，随你们去军中效力。”焉栩嘉有点茫然的摇了摇头，看着站在一旁的郭子凡和赵磊开口回答道。

“宾宾，你能陪我去那边的小药房再配几幅安神香吗，爷爷说中意用你配的香。”白澍看了一下说话有所顾忌的韩沐伯，也明白具体焉栩嘉安置在何处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即是对焉栩嘉安全的保障，也是对自己和宾俊杰的保护，便开口邀约宾俊杰陪自己去配药。

经白澍的一提醒，宾俊杰也立马心领神会，跟着白澍向余下四人拱了拱手道“那我们就先去小药房配药去了，待会见。”

看到白澍和宾俊杰走出小院后，韩沐伯拿出春春掌门【若不愿南渡，可护送入蜀】的回信递给郭子凡，开口问道“嘉嘉，若是你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愿入蜀？”

虽然赵磊从未提及过与郭子凡、韩沐伯等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焉栩嘉也隐隐猜到他们恐怕是同一师门之人。入蜀，想必就是送他去他们师门所在地。虽然不知道他们所属师门的具体情况，但就就赵磊、郭子凡、韩沐伯、伍嘉成、谷嘉诚五人的做派和相处状况来看，焉栩嘉也早已对他们的师门心生向往了。

“吾愿意往。”就在韩沐伯等得以为焉栩嘉要改变注意了才听到焉栩嘉轻声的回答。

PS：写到这一段又回去听了一下高晓松老师的《南明悲歌》，听着他讲述过程中的嬉笑怒骂，自己也不禁跟着感慨万千，那段历史真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楼主一直抻互着进度，不是不知改写什么，而是有点不舍得写，有留意之前时间线的看官们该也注意到了，现在也写到1644年了，而1645年的闰八月江阴城就被攻破了，就是开篇序章的场面了……此后就只有“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韩沐伯了……，当下如此意气风发、快意恩仇的形象，就且看且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