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趁年华

公元1646年，南明隆武二年，清朝顺治三年。

随着二三月间南下的部队陆续出发，韩沐伯也开始察觉自己这里的消息灵通的出奇：出征的将军、赋闲的贵族，甚至是刚下了朝堂的大臣，都习惯在沐苑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坐坐谈谈，甚至根本不用借助白澍的情报，韩沐伯单在自己的院子里坐一天，就能把朝堂中的消息收集了大半。

此番异常白澍自然也是一早察觉到了，也不再主动跟韩沐伯提及外面的事情，只是在韩沐伯提到白日听到的消息时，两人似真似假的讨论一番。

而对这个变化感觉最明显的当属白笑了，之前由于多铎的言论，豫亲王府的下人本是对这沐苑避之不及，可最近常在沐苑内部和周边走动的下人渐渐多了，甚至有几个常见的熟面孔也会开始跟白笑熟络的打个招呼。白笑虽不是很清楚个中关键，却也更加的谨言慎行起来。

 

1646年3月17日，顺治帝于殿上批准吏部右侍郎金之俊的奏请，决定变通明朝进士授官制，使得【政体人情，俱得其平】，下令【新过士除一甲外，二甲前五十名选部属，后二十名选评博中行；三甲前十名选评博中行，十一名至二十名选知州，二十一名至七十名选推官，其余尽数选为知县】。

当日一下朝，如往常一般坐在沐苑的韩沐伯便从一墙之隔院中众人对此事的讨论中听全了始末。是故，当日从宫中当值好回到沐苑的白澍毫无意外的看到了心情低落的韩沐伯。

面对白笑口中所说的【韩将军不知怎地在院中坐了一下午，也没用晚饭】的担忧，白澍只是挥了挥手道，“随他吧，他心里不痛快，只能折腾自己了。”

“不痛快？”白笑有点不解的问道，“今天没什么特别不好的消息啊，南边也没什么新消息来，唯一称得上新消息的就只能算是清廷准备开科考了啊。”被韩沐伯不知何起的低落情绪弄得困惑的白笑只得将自己思索了一下午的问题问向了白澍，“难道这个不算是好消息吗？”

“好消息？”白澍闻言挑了挑眉道，“的确也算是好消息，关键是看对谁而言。”看着白笑更加困惑的眼神，白澍笑着反问道，“那我问你，你觉得当时战无不胜的蒙元为何不足百年就亡了国，为何当年太祖高皇帝不过一放牛娃出身却可以聚集像徐达、常遇春、刘伯温灯一众名相名将呢？”

“因为……因为蒙元一朝倒行逆施，运数已尽？”白笑思索一下不甚明了，只得含糊其辞的说了个自己也觉得不是很有说服力的原因。

“的确是他们运数已尽，不过不是天命，而是人术。”白澍淡然一笑，也想就着白笑的问题疏散一下自己闷在胸口的郁结。“废除科考、划定等级制度，蒙元统治者一开始就把自己跟中原百姓划在了对立阵营。前期蒙古铁骑强悍，百姓也只能臣服；可到了后期他们文无人可治国、武无将能定邦，被压制久了的百姓自然一呼百应起来反抗了。”

“可这跟科考又有什么关系？”白笑先是点点头，却仍是心存困惑的问道。

“因为科考恐怕是收服士子、安抚民心的最便捷的手段了。”白澍看着仍坐在院中的韩沐伯轻叹一声说道，“对于一般百姓而言，能否安居乐业才是他们关注的；而对于读书人来说能否实现他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是相当重要的。自此，科考一开，江湖通往庙堂的道路也就开了，天下士子仍是【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百姓也觉得新朝田粮政策好过旧时，只要不消几年，民心安慰，世人只会把他乡做故乡了，再无故国之意了……”白澍讲到此处笑着摇摇头道，“同样是北方蛮族，这个道理蒙元花了百年才认识到，未等开两三年科考便亡了；如今满清不过入关一年，便已经重开科考了啊。”

“可是……”白笑犹豫着说，“可是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士子有所作为的政策难道不是好政策吗？”见识过了清军留发不留头的铁血政策后，白笑深深觉得开科考跟屠城比起来，对中原百姓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福音了。

“的确是好政策。”白澍也不得不点头认同道，“可关键是执行者是谁。”

“忠于故国对韩将军来说就那么重要吗？”白笑从军五六年，身处明朝和清营的时间差不多一半一半，再见识了两军的状况后，他总觉得一句【忠君爱国】似乎并不能完全解释现在韩沐伯的坚持。

“他忠的不是王朝而是天下。”白澍摇摇头纠正道，“若此番只是改朝换代，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为难，良臣明主也是一段佳话；这次真的是要亡国灭族了，可偏偏他要坚持的事是与逐渐安定下来的民心相悖的。这才是他心里不痛快的地方。”

“竟是我想差了。”白笑本也是个灵犀之人，只因随军奔波多年，被乱世惨象骇到了才有了之前那番【但使民众安居便是好政权】的想法。

“可是，韩将军这般反应不会太引人注意了吗？”沉静片刻后，白笑忍不住开口道，“毕竟……最近沐苑里人有点多……”说话间，白笑意有所指的看着不远处忙着各自手中活计的下人们。

“没关系，这在【合理哀伤】的范畴之内。”白澍仍是望着院中的韩沐伯，头也不转的说道。

“合理哀伤？”白笑不解的重复了一遍。

“他是未被招安前朝将军，面对时事难免会有自己的感触，是喜是悲、是哀是怒，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不会有人计较的。”白澍莫名羡艳的笑了一下道，“他有分寸的。”

“那公子你呢？”自幼待在白澍身边的白笑自是从细微处感觉到了白澍不同表面平静的心情，“公子你的【合理哀伤】程度是多少呢，够用吗？”

“我一个已经归顺的太医哪来的【哀伤】资格？”白澍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不得不说，在宫中刚刚听到科考消息时，白澍当下的思虑绝不比韩沐伯的少，可是身处人多眼杂的宫中、自己又是【已降清】的尴尬身份，白澍当时只能压下自己所有的情绪，一副不谙世事、只在乎医术的模样，继续平静的为太后请平安脉、认真记录好脉案。

“也差不多了。”白澍粗粗估算了一下韩沐伯待在院中的时间，转头吩咐白笑道，“你还是去准备晚饭吧，我去叫他回来。”

“其实你也是失望迷茫大于悲哀愤恨吧。”听着白澍走进自己的脚步声，韩沐伯幽幽的开口道，“会质疑我们的努力还会不会起作用，我们到底还能不能有机会。”韩沐伯拍拍自己身上的白袍站了起来，虽有不甘却又不得不认同道，“他们的确做得很好，很多方面做得甚至比大明还好。”

“科考一开的确可以掩盖很多矛盾。”白澍看着眼前明明很难过却硬要表现坚强的韩沐伯不由心疼，“但是矛盾只要不彻底解决掉，它就会一直在那里，终究会显现出来的。”

“借我抱一下可好？”韩沐伯看了一下远处已经扫了一下午沐苑中落叶的下人开口说道。在白澍还未反应的当口便伸手将他拉近，用身体挡住白澍的脸、轻拍着他的后背道，“现在不会有人看得到了，你可以放肆一下自己的情绪了。”

白澍先是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在韩沐伯怀中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自己完全埋入韩沐伯的衣襟后才喃喃开口道，“如若他们用科考就此一举收了天下士子之心怎么办，如若十年之后民众再见大明衣冠只做是戏服怎么办，是不是我们动作太慢，若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怎么办？”

“不会的。”韩沐伯拍了拍白澍的后背轻声道，“现在多尔衮、多铎明知道我的小动作却仍留着我，就是因为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能完全收服了民心，我们还有时间，再晚再慢也来得及，努力不会白费的。”

白澍本也是心性极韧又善于克制之人，现在听着韩沐伯即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说服他自己一样的话也收了自己难得显露的情绪，直起身子拍了拍韩沐伯道，“好，那我们都不浪费时间在这无用的哀悼上了，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去。”

 

重开科考的消息一经放出，京城便陆陆续续迎来了各地前来参加春闱的举人。不得不说，虽说这次是清朝开国第一试，礼部的一切准备事宜还是做得相当充分和完备的，一共三场，一场三日，除了贡院周边一连九日的封路和京城中多起来的随行家眷外，京城也不见有任何异常。

现在杏榜已出，留在京城的贡生们一边忐忑的等着二十天后的殿试、一边难掩春风得意的聚集在京城各茶肆酒楼中谈天说地。

白澍按照最近的习惯，步行路过这些天来热热闹闹的茶肆酒楼，看着一众文人士子脸上的憧憬与雀跃，心中百感交集。看到不远处神色不明的肖战时，白澍决定仍是心照不宣的为今天的【偶遇】上前打个招呼。

“白公子？”听到身后略带迟疑的招呼声，白澍回头看了看眼前似乎有点眼熟的文人打扮的人。

“是在下冒昧了。”说话人似乎并不在意白澍没有认出自己，开口自我介绍道，“在下是山东聊城东昌府的傅以渐，十年前在山东曾幸得白公子出手相救。”

白澍一听对方的籍贯和姓氏便也记起，当时山东之疫时，韩啸曾安排自己一行人借住的一个韩氏远房姻亲家便是东昌府的傅家，便赶忙回礼道，“是在下眼拙了。”

面对傅以渐【上楼一叙】的邀请，白澍看了看已被自己这边动静吸引过来的肖战，便点头同意道了一声好。

 

“你今日回来的晚了些。”白澍一回到沐苑便遇上了仍坐在院中树下随意拨动琴弦的韩沐伯。

“遇到了个十年未见的故人聊了两句。”白澍走至树下坐到韩沐伯的对面道，“不过这个故人恐怕是跟你更有【故】。”

“我也认得？”韩沐伯侧头想了一下，却毫无头绪。

“是山东聊城东昌府的傅以渐。”白澍也不卖关子的直接说道。

“他？”韩沐伯略一思索道，“东昌府的傅家也是我们家好几辈的姻亲了，他我不是很熟，倒是跟他的幼弟比较熟络。”

“不熟？听他事无巨细的说起你，我都以为你小时候对人家做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呢。”白澍回想起下午那场肖战加入后被不着痕迹引导却又谈论重点明晰的【叙旧】，不由调侃韩沐伯道，“人家可是对你从小到大的事了如指掌呢。”

“他该是比我年长近十岁，而我离家时不过十岁，能对他做什么？”韩沐伯自然听出了白澍口中的调侃意味，也半带玩笑的反问道。

“大概是即使你没特别做过什么，但仅是你的存在就已经是做了什么了吧。”白澍回忆着傅以渐谈论起韩沐伯的神情总结道。

“呵。”韩沐伯乍闻这类似绕口令的话先是一愣，又带着几分自嘲的口气说道，“即使曾经是，现在也大不相同了吧。”韩沐伯仔细将筝收入匣中说道，“我记得他， 三岁能诵书，五岁熟记经史，最是勤学不辍，此次春闱，他该是山东士子第一人吧。”

“嗯，差不多如此。”白澍点了点头，根据这一段时间里自己路过茶肆酒楼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和今日茶楼上所见的情况，京中的山东士子的确隐隐以他为首。

“明朝一朝贡生多出在江西、浙江、福建、山东四省，现在江南尚未安定、南方也未被收服，本次科考的举人多来自北方，加之清廷现在急于行【尊儒尚孔】之道来拉拢天下文人之心，此次开国首科的状元头衔想必必是被山东才子夺得了，你觉得最有可能的是谁？”韩沐伯轻抚着琴匣缓缓开口问道。

白澍挑了挑眉，没想到自己竟很可能救过几日后就要打马游街的状元郎。

“到时候，我这一困于庭囿之人对当朝状元郎来说该不算什么了吧。”韩沐伯看着白澍的表情，带着几分落寞的神情说道。

“韩将军这是妄自菲薄了，即使你现在被困于庭囿，能做的不还是挺多的嘛。”骤然出现的多尔衮的声音打断了韩沐伯和白澍的谈话，两人抬头看着施施然走近的多尔衮和多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惊讶。

“王爷请坐。”韩沐伯起身道。

白澍看了一眼跟在多尔衮和多铎身后进来，现已自发在院中各处站位的侍卫们，也随着韩沐伯的动作站了起来，微退半步，站在韩沐伯左侧后方向二人施了个礼。

“白公子果然也是个妙人。”看了一眼韩白两人微妙的站位后，多尔衮轻笑一声，随即撩袍入座后接着道，“好似韩将军身边都是有趣之人呐。”

“王爷此话何意？”待多尔衮和多铎入座后，韩沐伯也同白澍一道坐到了他二人的对面。

“此番南下伐明，本王虽未亲征，却也从军报中意外发现了两个有趣之人。”多尔衮说话间摆了摆手，身后的内侍上前收走原本石桌上的琴匣，摆上了文房四宝，“那两人名字相同性格却大相径庭，而偏偏又性情莫名互补默契的如同一个人一般，你说有趣吗？”

韩沐伯一言不发的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多尔衮，从多尔衮开口第一句起，韩沐伯便心生了莫名的慌乱，果然其然，伍嘉成和谷嘉诚终是在多尔衮眼前挂上了号。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若是王爷觉得有趣那自是有趣了。”在多尔衮灼灼的眼神下，韩沐伯用上了所有的克制力才声无波澜的说道。

“有趣之人总难免让人心生探究之意。”多尔衮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竭力自制的韩沐伯问道“若是我弄个悬赏令，你说，他们俩最快什么时候能被送到我面前？”

听到多尔衮这句话，韩沐伯反而舒了一口气，直视着多尔衮道“你想要什么？”

“就先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能耐吧。”多尔衮笑着指指园院墙道，“这三个月在这堵墙后面你也听到了不少消息吧，让我看看我军南下的部署你能了解了多少。”多尔衮看似一点也不在意韩沐伯刚刚的语气，只是顿了一下后又说道“只是不要让我失望呐。”

韩沐伯低头盯着一早备好在石桌上的纸笔看了一会，抬头问道，“既然你明知道我不会降清，为何还留着我？”

“大概是因为……”多尔衮侧了一下头，嘴角带笑道，“比起莺歌燕舞、海清河晏的虚无假象来，我跟喜欢观赏困兽斗真实的残酷吧。”

僵持片刻后，韩沐伯从怀中掏出一卷巾帛、越过石桌上的纸笔递给了多尔衮，在多尔衮接过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他们……”

“暂时对我而言，”多尔衮一面抖开巾帛一面说道，“一只困兽斗足够观赏了。”

 

当夜，多尔衮书房中，多铎对照着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行军图将韩沐伯巾帛上所绘的内容看完后长舒一口气。

“他竟然能从那些每天去侃大山的武人口中真假参半的讯息中弄出这个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看着前方的军报弄出来的。”看了一眼在帮忙把玩着玉佩出神的多尔衮，多铎又鬼使神差般加了一句，“幸好也只是韩沐伯自己画画而已。”

“哼。”多尔衮轻嗤一声，看了一眼有几分心虚的多铎说道，“若只是他自己画画玩玩，你觉得就凭嘉成兄弟手中不足万人的燃军如何能屡次突袭我军，生生拖住了十万大军的南下进程？！”

“那你干嘛不直接杀了他？！”多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这两三个月来看着多尔衮明知道韩沐伯私下的动作却放任不管的不解，在今日看到韩沐伯交出巾帛时的表情时却全都化成了不知名的难过和愤慨。

“我说过我喜欢观赏困兽斗。”多尔衮看着自己弟弟展露无遗的情绪，将自己手上把玩着的象征皇室身份的玉佩扔到他怀中，提醒他想清楚自己的身份再说话。

“我的意思是，”多铎接住投入自己怀中的玉佩看了片刻，方喃喃说道，“既然知道他不会投诚却又如此放任他，王兄不怕会养虎为患吗？”

“不会。”多尔衮对多铎刚刚的语气满意的点了点头，“养虎养不好才会为患，养得好只会为鉴。”

“为鉴？”多铎不解的重复了一遍。

“只要韩沐伯还在这做困兽斗，你我就不能相信天下归心的谎话。”多尔衮说罢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出神许久，方才又开口问道，“对了，你最近找白澍请过平安脉没有？”

“啊，没有。”多铎听着骤转的话题先是一愣，继而毫不在意的说道，“我身体好好的，请什么劳子的平安脉啊，再说。”多铎不自主的扭了一下身子道，“干嘛非找他啊，你不怕他为当年逼他的事毒死我啊。”

“之前可能真会。”多尔衮回头看着多铎半开玩笑道，“不过今天之后，他该是比任何人都希望我二人长长久久的活着的。”

 

 

PS：拖了许久许久的更新，最近楼主真是懒癌发作，每天任由各种小剧场在脑子里奔腾也不想敲字，结果还是被 @雪儿婷婷ting 姑娘的长评给炸出来了，谢谢大家还不离不弃的等我更新。

这次更新该是算是为着沐沐2-14日的微博更新，既然他都更了那么多字，那我这章也算是爆字数了吧。

这两天懒癌治疗效果还不错，继续保持~~~

 

PPS：每更真心话，韩沐伯，加油哦！！！我们一直都在，等你英雄骑马、荣耀万丈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