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趁年华

1644年7月初，郭子凡和赵磊两人快马轻骑十余人踏上了东去江北的征程。不同于之前众人回蜀时的小心翼翼，这次他们没有走人迹罕至的小路，也没有防范周密的马车，只是一人一马，在官道上日夜兼程走的飞快，却也不妨碍让赵磊深切领会到了官邸文字中怎样也描绘不出的乱世百像。

此时的川蜀一带早已烽火连天，自从年初张献忠率军向四川进发一来，夔州、梁山、忠州、涪州相继失守；6月下旬更是连川北重镇重庆也被张献忠占领，从汉中逃来的瑞王朱常浩、巡抚陈士奇、兵备副使陈纁、知府王行俭等一批明朝宗室和官僚，悉数被俘处以极刑。而郭子凡与赵磊出发的7月初也正逢张献忠领三路军向成都挺近之时。

两人的路线正与张献忠军队军队进攻的路线相向而行，于是眼见着沿路州县郡守望风而逃、各路守军不战而退，徒留满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扶老携幼举家出城却又不知这乱世之中到哪里能寻一处安生之地；继续东行，却又见大军过处寸草不生，烽火狼烟连绵百里不绝，途中难民流离失所，卖儿鬻女只求一口米粮。

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状况的赵磊勉力在马上支撑住自己的身子，吞咽着胸口挥之不去的压抑之感。夜间休息之时，看着眼前青影递来的干粮，赵磊小心推开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反正也咽不下，也不用浪费了。”说罢扬起手中的水囊喝了两口水权当做了晚饭。不远处正跟紫影交代着什么的郭子凡听到这边的动静也闻声望来，冲青影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赵磊的举动后也没再多语。

第二日，赶着晨曦，一行人也已收拾妥当准备上路了。赵磊看了一眼面前的高头大马，不由有点心虚，连着几日都未好好进食，现在猛然站起都不禁眼前发黑晕眩不止，平时利落的翻身上马的动作如今看是不那么容易了。单手扶着马鞍闭眼蓄了蓄气力，赵磊伸左脚踏住马镫，右脚蹬地，双臂、腰身用力，努力将自己翻上马去。然而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大概就是当下不可遏制的往后摔去的趋势吧。闭着眼做好落地准备的赵磊感到自己腰上一紧，颠倒间便已坐到了马上。

“紫影，牵着马跟上。”坐在赵磊身后的郭子凡右手越过赵磊抓住缰绳，左手将人环住扶正，双脚一夹马肚，话音便随着疾驰的马蹄声飘落在了风中。

赵磊看了会路边疾驰向后的树木，终是合了眼向后靠在了郭子凡身上，恍恍惚惚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赵磊渐渐被耳边忽高忽低的声音弄醒，闭眼细听，尽都是些妇孺哭号。

“磊哥，别怕，睁眼看看。”身后的郭子凡在赵磊呼吸频率改变的第一瞬间就察觉了，低头看了一眼环住脸色煞白、眉头紧锁却不肯睁眼的人，郭子凡紧了紧环在赵磊腰间的手臂低声说道。“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乱世现象，就是我们要去斗争的缘由，你不需要去畏惧。”

在郭子凡的声音中，赵磊慢慢睁眼向四周望去，当看到一个衣衫褴褛、不知年岁的小孩晃了晃身边早无气息的大人未得反应后茫然的抓起身边的一把土放到了嘴中，赵磊放在郭子凡胳膊上的手不由一抓。顺着赵磊的眼神郭子凡也看到了那个小孩，仔细打量了那小孩一番回头向紫影使了个眼色，便拉紧缰绳继续前行了。

一直到中午停马在水边休息时，赵磊眼前还是晃动着那个小孩明亮的的眼睛，心不在焉的舀着郭子凡特意用水泡软的干粮。

“主人、公子。”听到紫影的声音赵磊也随着抬起了头，看到紫影怀中的小孩也是吃了一惊。“属下刚刚查问过了，这孩子大概是涪州城破时随家人逃难出来的，刚刚死去那个是他祖父，现在他家里没再有其他人了。”

“嗯。”郭子凡在紫影说话间三两下解决自己手上的食物，站起身来走到紫影面前，捏了捏那小孩的筋骨道，“送到玄影那里去吧。”

“这个经常发生吗，还是因为我？”赵磊看着不远处逗弄着紫影怀中抱着的小孩的郭子凡轻声问道。

“这孩子筋骨不错，年纪又小，就是平日里见了，主人也会收下的。”一直跟在赵磊身后的青影上前答道，看了一眼有点不解的赵磊，又继续解释道，“玄影是楼里的功夫师傅，我和紫影也都是他教出来的。路见这种战乱中无依无靠的小孩主人从来都是能帮就帮，偶尔遇见机灵的或是天赋好的，也会带回楼中悉心培养。”

“可他刚刚明明就那样神色漠然的走了啊……”赵磊听着青影的话，脑中却不免想起刚刚郭子凡一脸无动于衷的神情，不由轻声说道。

“若只是因为公子您面露不忍，主人便出手相助，那刚刚有那么多难民，估计我们现在还被围在原地呢。”青影看了看赵磊有点别扭的神色温言说道。

这小半日的见闻和郭子凡的举动都让赵磊胸口的郁结之气稍微舒缓了些，看了看手中捧着的烂软如粥的食物，也终于有了些食欲。

“你很开心？”简短午休后，众人再次上路，坐在赵磊身后的郭子凡不用看他的表情却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心情。

“嗯，虽然不合时宜，但是我当下的确开心。”赵磊动了动，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靠在郭子凡身上说，“这乱世中百姓的景象是我未曾想象、未曾见过的，我的确惊恐，但更让我害怕的是前几日眼见着你对这浮生乱世的冷眼旁观。虽然我知道我们今后要做的事绝不允许我们意气用事，但我还是害怕，害怕你真是见惯了这等惨烈后再无触动，更怕有一天我也可能会心无波澜。”

“不会的。”郭子凡用下巴轻轻抵了抵赵磊的锁骨道，“没有人能见惯这等惨象的，即使再过十年、百年，还是会有人为此而战的。”

“百年？”赵磊听到这个量词时不由一愣，随即脑中冒出了【东晋】、【南宋】这两个名词，心下也是一凛，伏在郭子凡左手上的左手不由用力，喃喃重复道，“百年乱世呐。”

“其实我跟沐伯哥后来又去过关外，回去过当日我们守了一年多的松山城。”郭子凡也卸了少许气力，静静的靠在赵磊的肩上缓缓说道，“锦州城降了，松山、塔山、杏山也都降了，军报上只提到了降清的将军、被杀的总兵，你知道那年出关的九州精锐、十数万兵马后来怎么了吗？”

赵磊在郭子凡怀中摇了摇头，感受到郭子凡身上的悲哀之情也抓紧他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膊。

“他们说大明有降清的将军、总兵，却没有降清的将士、伙夫，兵败不过身死。”感受到赵磊动作的郭子凡忍不住又收紧了一分环住赵磊的手臂，一字一顿道，“于是北起杏山南至塔山，慷慨赴海者甚众，所弃马匹、甲胄数以万计。海中浮尸漂荡，多如雁鹜。”

赵磊听着这一字一句泣血的言语，胸中也是血脉翻涌，手也经不住的在发抖。

“当时站在渤海湾边，看着时隔两年却还有鹫鸟在此觅食，我问沐伯哥他们何至于此。”说话间郭子凡动了动自己的左手，将赵磊颤抖不已的左手握住，继续说道，“沐伯哥说大概他们心中知道此生再不能见王师踏上这片土地了，便如同四百年前的人们一般赴海殉了这王朝。”郭子凡握着赵磊的手不觉用上了几分力，语气也随着直起的身子更加坚定道“所以今天我们必须起来战斗，不论多么艰难，只为了着崖山之役不再重演。”

“历史不会重演的。”赵磊努力克制住自己发颤的牙关，挺直了背脊，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朝历来实行两都制，现在南京有完整的内阁、有六部，还有留都周边14个直隶府州，还有历来镇守江北的四镇，现在的情况比宋徽宗仓皇迁都临安要好太多了。这一次我们一定能守住。”

“我们也一定会守住。”郭子凡微微勾起嘴角，轻声说道。

蜀地的七八月自是骄阳似火，正是盛夏之时，哪怕北在盛京也只有在傍晚时分才能有丝清凉之意。

当日肖战护送白澍北上盛京之时更是另带了护送清帝迁都南下的命令，便也一直留在了盛京这边。此时的盛京徒有【京】字，建制不过一般城池。当年努尔哈赤定都于此时不过仿着女真建筑模式建设了个简单的【居住之宫】，皇太极在位时也只是在原有城墙基础上加厚加高加固，内里也倒没动什么。是故肖战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就见到了现在已是太后眼前红人的、治好顺治帝病症的白澍。

“肖将军。”正在院中纳凉的白澍从石凳上起身，向着走进自己院中的肖战拱了拱手问道，“这般天气还劳烦将军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不知白公子是否记得当日你我在盛京城外遇袭之事。”肖战也随手向白澍拱了拱手算是回礼，便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此行的来意。

白澍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后自己便又做回了石凳，自从那日遇袭时用了【孔雀翎】后，白澍就一直在盘算如何应付肖战，所幸初到盛京之时，白澍一次施针便缓解了顺治帝多日呼吸不畅的症状，自是受到各方瞩目。直至近日顺治帝身体状况全面好转后，白澍才不用日日待在皇帝的寝宫待命，而肖战才有机会前来问询暗器一事。

“自是记得。”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足够白澍将所有肖战可能问到的问题演练数遍，答起来自是不费力气。“肖将军这是有那群歹人的线索了吗？”

“线索是有了，不过今日前来是为了另一事。”而同样一个月的时间也让肖战对白澍可能有的各种反应做好了预判，结合之前搜集来的消息，决定还是单刀直入确实自己心中猜想来的更好些。“我在事发现场找到了这些，不知白公子看着可眼熟？”

“正是在下之物。”白澍看着被肖战拍在石桌上的一排袖箭，随机拿起其中一个摩挲了两下便承认道。

“那白公子可否方便告知此物的来历。”肖战看着直接承认此物是自己的白澍暗暗一笑，此人值得自己等了这么久才来问询。

“故人所赠。”白澍在这一个多月中反复回想了很多次，自己与韩沐伯相识进十年来，韩沐伯从不避讳将自己介绍给身边的挚友，例如谷嘉诚、伍嘉成；自已也机缘巧合的跟他身边的人有着或多或少的交集，例如郭子凡、赵磊；然而唯独肖战一人，除了十年前山东赈灾匆匆见过一面外，两人竟再未有见过。另外从自己与肖战此次碰面之后的表现来看，肖战对自己印象也是停留在十年前，若从未碰面硬说是不凑巧也便罢了，这从未听闻过只可能是有心为之了。虽不知韩沐伯如此行为的用意，但白澍也不得不说这为此次自己与肖战的会面增加了不少筹码。

“故人。”肖战重复了一下这两字，继续发问道，“不知这故人姓甚名谁？”看着白澍并不作反应，肖战从袖中抽出一根自己连弩上的弩箭摆在石桌上说道，“白公子不必多虑，肖某只是见得此袖箭的工艺与我这弩箭的工艺甚是相似，才冒昧问一句【故人安好？】。”

“原是白某多虑了。”白澍拨弄了眼前的弩箭一下，开口道，“本以为肖将军此时已不愿提及往事才用故人两字代之，若早知将军是为韩将军而来，白某一早明说了。”

“你跟沐沐很熟？”肖战轻哼一声，无视了白澍语气中的暗有所指，随手也拿起一个袖箭在指间转动，扬了一下头问道，“这是他做给你的？”

听到【沐沐】这个昵称白澍不由一愣，反应一下才道，“竟不想韩将军还有这等昵称。”白澍停顿一下后方才开口道，“当年韩将军自松山突围回京后，白某曾为他诊治过几次。韩将军怜我手无缚鸡之力，便赠了这个，算乱世中给我个自保的武器。”

听到【松山突围】四字时肖战之间翻转的袖箭一顿便落在了桌上，过了片刻后方缓缓问道“他当日状况何如？”

“九死一生。”白澍回想了一下当时宁远城外的管事传来的消息，毫不迟疑将韩、郭两人的状况综合一下，吐出这四个字。“虽未亲眼见到他重伤之时的样子，但时隔数月依旧气血两亏，想必当日也是失了不少血，捡了条命回来的。”

“是吗？”肖战低下了声音久不做声。

“韩将军知道你现在的状况吗？”白澍看到不做声的肖战，也无法确定他现在心中究竟作何感想，只好试探着问道。

“我的状况？什么状况？”肖战轻嗤一声抬起了头，看着白澍问道“问他知不知道我现在降了清，拿着他送我的、说好一起并肩作战的武器站在他的对立面？”

听着肖战一声接一声的反问，白澍不由向后撤了一下。肖战看到他的反应，不由勾起了嘴角一笑，本是一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竟生生笑出了几分邪魅。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留在京城吗？”肖战换了副缓和的口气，温和的问道，看着白澍摇头的动作，便自问自答的说道“因为我不想留在京中看那帮子前朝旧臣的嘴脸，明明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在这乱世中，非要装什么忠孝节烈。不管是最初正义凌然的破口大骂还是一开始就撒泼打诨的卖主求荣，都撑不过几日，便跪在摄政王前求一职位。你说五十步笑百步，谁比谁正人君子呢？大家不过一样罢了。”

白澍看着肖战盯着自己的眼神，耳听着肖战言中的冷嘲热讽，终在与他对视片刻后先移开了目光，摸着自己的左臂幽幽说道“虽说韩将军送我此物时仅言愿我可自保于世，但现在分属两方，依旧觉得辜负了他。”

“也不尽然如此。”肖战听了此言也是一顿，终将当日洪承畴劝降自己的话复述一遍，即是规劝白澍更是暗示自己，“现在清军来势汹汹、多铎对韩沐伯又志在必得，万一，万一有一天他落在了清军手中，至少我还可以救他、护着他。”

PS：好吧，磨蹭了良久，终是将这次更新补上了，不只是近日国庆的缘故，还是最近看了太多楼诚文的缘故，楼主写到这里顿生出好些家国天下的大爱之情来，就放肆在这里抒情一把吧。

这几日放假，有空在家翻了好些资料，回顾了一下多年前历史课本上所学的【五胡乱华】、【南宋迁都】以及非常符合节庆的民国时代。虽说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司空见惯，可是持续百年的争斗恐怕也都是在民族存亡之际了。这里说的民族不单指汉族，楼主不是什么大汉主义者，这里指的是华夏文明的传承之族。如今看历史百年乱世不过史书一翻而过，个中艰辛恐怕只能从当时诗文词句中追寻片段，庆幸东晋之乱终由隋唐盛世终结、华夏文明涅槃重生与汉齐名；可叹南宋抗争百年、终是未能阻挡踏碎宋代文明高峰的元蒙铁蹄；更是可悲南明竟在短短十数年中灰飞烟灭……

好吧，总归一句哈，以史为鉴。